“倘若讓突厥人得逞，最先失去性命的，就是這樣的人。為了這些微不足道的人過著習(xí)以為常的生活，我會盡己所能。我想要保護的，是這樣的長安——我這么說，你能明白嗎？”張小敬如是說。

張小敬曾在西域征戰(zhàn)十年，后因殺了萬年縣縣令而被投入死牢。由于突厥狼衛(wèi)混入長安，而此時離上元節(jié)（即元宵節(jié)）還剩十二個時辰（即24小時），一場吞噬一切的劫難即將爆發(fā)。張小敬作為黑白通吃的邊緣人，被靖安司庶務(wù)官李泌視為拯救長安的唯一希望。

這是一個看上去無法完成的任務(wù)，何況張小敬對唐王朝已失去信心。

在破案過程中，張小敬特立獨行、玩世不恭，卻自有邏輯：為了升道坊里有一個專做畢羅餅的回鶻老頭，為了看大雁塔的小沙彌，為了普濟寺的雕胡飯，為了東市馴駱駝的阿羅約，為了舞姬李十二……長安是具體而鮮活的長安，一個個平凡的生命在其中掙扎，努力實現(xiàn)著卑微的夢想。因為他們，張小敬才愿付出犧牲。

隨著電視劇《長安十二時辰》熱播，這個被設(shè)定在1275年前發(fā)生的虛構(gòu)故事再度引起熱議，它至少有兩點打動了人們：

首先，復(fù)原了唐代都市生活的種種細節(jié)，從108坊的建筑風(fēng)格，到長安人的生活習(xí)慣，乃至各種名店與美食，儼然是一部穿越版的旅游手冊。

其次，展現(xiàn)出人性的復(fù)雜。張小敬是一位“反英雄”，喜歡抱怨，下手毒辣，卻忠誠于自己所相信的一切；對手曹破延狡詐、殘暴，可在主子面前，卻溫馴無比，在他內(nèi)心深處，保留著對女兒的一份深沉的父愛；李泌（電視劇中改為李必）少年得志、前途無量，可他向往著修仙，他一邊扮演果敢、干練的能員，一邊又對塵世多變、人心惟危充滿厭惡……

《長安十二時辰》的故事猶如文字版的《清明上河圖》，述說著盛唐氣象。為深入這個故事，我們特專訪了原作者、著名作家馬伯庸。

寫長安，是為了試試自己的能力

北青藝評：您當初是如何想起寫《長安十二時辰》的？

馬伯庸：那是在知乎上，有網(wǎng)友提了一個問題：如果你給《刺客信條》寫劇情，會把背景放在哪里？《刺客信條》是一個沙盤類的電子游戲，主角穿梭于一個古代或近代的城市里，執(zhí)行各種刺殺任務(wù)，我很喜歡玩。

看到這個問題，我馬上就想到了唐代的長安城。我想，如果有一個刺客在長安108坊中跑來跑去、執(zhí)行任務(wù)，這是多有意思的一件事？因為唐代的長安城對我來說，是一個夢幻之地。在那里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(fā)生，實在是一個創(chuàng)作者所能想到的最合適的舞臺。

我隨手答了幾千字，沒想到網(wǎng)友紛紛留言，都對這個想法感興趣。《長安十二時辰》就是在這個回答的基礎(chǔ)上，擴展而成的一部40多萬字的小說。到后來，它與游戲已沒什么關(guān)系了。

北青藝評：這本小說您寫了多長時間？

馬伯庸：寫了大半年，其中搜集資料用了很多時間，我還去西安實地考察了好幾次。

對我來說，寫唐代長安是一個特別大的挑戰(zhàn)，因為我希望小說盡可能靠近史實，在細節(jié)上要站得住腳，可相關(guān)資料太多了，而且用哪個不用哪個，不那么容易取舍。

此外，整個故事壓縮在一天一夜之內(nèi)完成，這是非常難處理的。如果你寫幾千字，時間短一點會比較好處理，可《長安十二時辰》是40多萬字，需要持續(xù)保持張力。那時人們也沒手機，通訊落后，做事效率也比較慢，如何寫出節(jié)奏，把一個慢吞吞的古裝傳奇武俠劇，變成一個古代反恐題材的快節(jié)奏孤膽英雄戲，這是我給自己出的、一道極端艱難的考題。

我選擇這種寫法，也是為了試試自己的能力。

寫“牽鉤”，才有唐朝味

北青藝評：小說為何選擇以天寶三年（744）為背景？

馬伯庸：因為這一年沒發(fā)生大事。在史書上，這是平凡的一年，所以我才想寫。越是平凡的年份，越能凸顯出故事性——長安城差點兒就發(fā)生了驚天動地的事，但陰謀被及時拆穿，日常生活得以繼續(xù)。表面上越是風(fēng)平浪靜，越能襯托出背后的驚心動魄。

此外，天寶三年，唐朝與突厥之間恰好發(fā)生了戰(zhàn)爭，乘突厥內(nèi)亂，唐玄宗命朔方節(jié)度使王忠嗣出擊，突厥慘敗，在此背景下，他們派一撥人到長安來搗亂，以緩解邊境的軍事壓力，也是順理成章的事。

北青藝評：書中使用了“牽鉤”（即拔河）、干謁（古代文人為推銷自己而寫的一種詩歌，類似于現(xiàn)代的自薦信）等古代才使用的詞，這是為什么？

馬伯庸：我希望還原唐代長安人的生活細節(jié)，包括當時的人們愛說什么話、吃什么東西、周邊的環(huán)境、平時用什么，這樣才能展現(xiàn)出時代特色。如果我直接寫成拔河，味道就沒了。

北青藝評：書中有很多有趣的細節(jié)，比如曹破延冒充胡商進長安時，門吏對他有懷疑，批了個“未”字，在一番賄賂下，又改批為“聽”字，這種公文書寫方法是您想象出來的嗎？

馬伯庸：不，這是歷史事實。在敦煌，出土了許多唐代文獻，其中有唐代對公文寫作的要求，這個細節(jié)是依據(jù)相關(guān)文獻而寫的。

把外來文化轉(zhuǎn)化成中國文化

北青藝評：您為什么這么關(guān)注唐朝長安？

馬伯庸：我從小就對唐朝感興趣，那時是因為聽了《隋唐演義》的評書，后來又看了一些材料，對唐朝有更多了解，為寫《長安十二時辰》，又深入閱讀了許多材料。

在中國歷史上，長安城最接近現(xiàn)代都市。不同語言、不同種族的人們生活在這里，不論你是高麗人、波斯人、東南亞人，還是歐洲人、非洲人，長安都能包容，大家彼此生活在一起。唐朝原本是一個開放的朝代，擁有文化自信，可惜后來這種自信便越來越少了。

唐朝的開放，源于它開國時的氣質(zhì)，對不同民族、市場經(jīng)濟，都采取了包容的態(tài)度，所以海納百川、多元豐富，而后來的王朝對這些往往采取抑制的態(tài)度。

唐朝不避諱外來文化，而是將它化為己用。比如葡萄酒，本是西域特產(chǎn)，葡萄自漢代時傳入中原，中原曾試釀過葡萄酒，但應(yīng)用范圍比較窄。整體來看，葡萄酒是舶來品，可出現(xiàn)在許多唐詩中，它就成了中國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，比如“葡萄美酒夜光杯”。當詩人們想起奢靡或異國情調(diào)時，他們就會寫到葡萄酒。

再比如白居易的詩中，有“半江瑟瑟半江紅”，而“瑟瑟”出自波斯語，本意是“玻璃”或“玻璃杯”，唐代詩人常用“瑟瑟”來表示顏色，比如杜甫的“雨多往往得瑟瑟”，對于今天的讀者來說，誰也不覺得“瑟瑟”是外來文化。

總之，唐朝的吸收能力、同化能力特別強。

張小敬只有一個優(yōu)點

北青藝評：張小敬是一個爭議人物，匪氣較重，為何將他設(shè)定為故事的主角？

馬伯庸：張小敬不是傳統(tǒng)意義上的英雄，他有很多缺點，但他有底線，正是這唯一的優(yōu)點，讓他成了拯救長安城的英雄，這本身就很有趣。在傳統(tǒng)文學(xué)中，少有這樣的人物，一提起英雄，就是“高大全”。

從“高大全”到“反英雄”，這是現(xiàn)代審美轉(zhuǎn)變的產(chǎn)物。比如早期動漫中的英雄，像超人、蝙蝠俠等，都是力大無窮，性格完美，而且相貌堂堂，可漫威開發(fā)出來的英雄，如鋼鐵俠、綠巨人、死侍等，都不能說是完美人物，他們在性格上各有缺點，卻讓我們覺得更親切。

當然，唐朝可能不存在張小敬這種人，因為唐朝是一個高度重視身份的社會，不大可能產(chǎn)生張小敬這種強調(diào)人人平等、重視每一個體生命價值的認識，這屬于現(xiàn)代人的價值觀。但只有展現(xiàn)出現(xiàn)代性，讀者才能理解，任何歷史小說都如此，每個歷史小說作家都會有所寄情，都會把自己的想法放進去。

雖然張小敬的理想破滅了，他的努力被別人利用，他自己也遭遇了背叛，但長安城的平民得到拯救，從這個意義上說，他的任務(wù)已經(jīng)完成，他獲得了成功。

北青藝評：在小說中，岑參的感覺有些滑稽，而賀知章又給人僵化、官僚之感，與普通讀者的印象不盡相同，為何這樣安排？

馬伯庸：我不認為小說中的岑參滑稽，他有自己的理想和堅持，只是今天的讀者對他有一種固定印象，覺得他是邊塞詩人，長期生活在軍營中。但人生有不同階段，年輕時岑參和當時的人想的差不多，也試圖走科舉之路，只是今天讀者不太知道這些而已。我希望捕捉不同歷史人物的變化，這樣才能更好地理解他，一個人在年輕、壯年、年老時的想法與表現(xiàn)是不一樣的，岑參也如此。

至于賀知章，在《長安十二時辰》中，他有僵化、官僚的一面。其實，我們過去在課本上從沒說他不是個僵化的人，只是過于強調(diào)他是詩人，可事實上，他的主業(yè)是從政，副業(yè)才是寫詩，我們原來對他的了解不夠全面。

小說不可能奔著拍電視劇去寫

北青藝評：在網(wǎng)上，讀者對《長安十二時辰》評價不一，有的網(wǎng)友認為它是馬伯庸的代表作，也有網(wǎng)友說它是“美劇思維+大唐風(fēng)物”，認為這是一本懸疑小說，還說它充滿野心，一開始就奔著拍電視劇去的，不如干脆寫成劇本，您怎么看？

馬伯庸：到目前為止，《長安十二時辰》是我自己最滿意的一本小說，但讀者有讀者的權(quán)利，對一部作品有不同看法，是再正常不過的事。

至于說“美劇思維”，我的寫作摻雜了各種因素，美劇也是其中之一。在今天，作家要學(xué)習(xí)不同的寫作風(fēng)格，汲取不同的養(yǎng)分。

至于《長安十二時辰》，我覺得很難用某種類型去套，如果一定要套的話，最多只能比較寬泛地算成是歷史小說，因為它包含了多種元素，也可以稱它是動作小說、政治小說等，很難說它是嚴格意義上的懸疑小說。

至于說一開始就奔著拍電視劇去，這絕對是外行的觀點。電視劇是完全不同的專業(yè)，投資比較大，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，中間有很多環(huán)節(jié)，不是你按著它的要求去寫就行。任何小說都不可能按這個方向去寫，就像沒有一本小說是奔著得諾貝爾獎去寫一樣，那樣寫出來的小說肯定也沒法得獎。

小說市場并未低迷

北青藝評：這兩年，小說市場較低迷，您怎么看？

馬伯庸：我沒注意到這一現(xiàn)象，我覺得小說市場依然很熱，和過去的情況差不多，寫得好就會賣得好，不可能今天好賣，明天就突然不好賣了，關(guān)鍵在于有沒有質(zhì)量過硬的作品。

至于怎樣的小說好賣，這沒有一定之規(guī)，畢竟每位作家的風(fēng)格不一樣，沒有統(tǒng)一的標準，但共性還是有的，就是足夠好看。小說市場比較直接，只有好看，讀者才會繼續(xù)看，不好看就根本看不下去。

小說的讀者群不會馬上變化，但閱讀方式會有變化，有的會買電子版，有的人會繼續(xù)看紙質(zhì)書。

北青藝評：《長安十二時辰》收集了這么多材料，您今后還會寫其他關(guān)于唐朝的小說嗎？

馬伯庸：我肯定還會寫小說，但具體寫哪個朝代，現(xiàn)在沒定，畢竟每個朝代的特點都不一樣，看搜集材料的情況。至于會不會再寫唐朝，現(xiàn)在只能說，一切皆有可能。

自《長安十二時辰》后，我一直沒再寫小說，今年年初出版了《顯微鏡下的大明》，那是非虛構(gòu)寫作。我最近這段時間就是在讀材料，每天至少讀一到兩個小時，既看專著，也看論文，專著更有概括性，論文則注重深入挖掘。不論閱讀什么，我都會做讀書筆記，至于總共留下多少字的讀書筆記，我也沒數(shù)過，因為很多存在電腦里。

總之，不斷閱讀，積累到一定程度，就會有寫的靈感了。

寫小說的秘訣就是持續(xù)寫

北青藝評：《長安十二時辰》電視劇也引起了一些爭議，有的網(wǎng)友認為它與原著存在一些不同，您怎么看？

馬伯庸：小說是文本表達，電視是視覺語言，二者有完全不同的表達體系，肯定會有不同。從知道要拍電視劇第一天起，就放手讓編劇去改，我沒有參與其中的工作，而是交給更專業(yè)的人去自由發(fā)揮。我和我的團隊對此有共識。

北青藝評：在今天，很多年輕人有意愿寫小說，您對他們的建議是什么？

馬伯庸：寫小說的前提是，你得持之以恒地去寫。我不是天分特別高的人，從開始寫作，堅持到現(xiàn)在，也快20年了。在這期間，高考、上大學(xué)、找工作、結(jié)婚生子，都沒中斷過寫作。我見過很多有天分的寫作者，他們初期的文字感覺非常好，可因為種種原因，中途放棄了，等回過頭再想撿起來，那就太難了，文筆都生澀了。

其實上大學(xué)時，我學(xué)的是市場營銷，和文學(xué)不沾邊。上中學(xué)時，我的作文也只是一般好，算不上特別好。高中時寫了兩年日記，都是些流水賬式的東西。上大學(xué)時，我才開始寫小說，因為生活太無聊了，寫東西才能讓自己高興一點。那時也沒想過發(fā)表。寫東西的終極目標是讓自己爽，能讓別人爽，那是最好的，如果做不到，讓自己高興也行。

回頭再看當年的東西，確實比較青澀，但也有一些我現(xiàn)在不太能找到的闖蕩勁，那時敢寫，沒限制，更自由自在。

總之，一路寫下來，我也沒有什么明確的目標。剛開始在電腦里寫，后來在網(wǎng)上寫，再后來就出版了，這么一直走了下來。我覺得，只要堅持得時間足夠長，有人得到的回報多一點，有人得到的回報少一點，但不論如何，總會有回報。